【我們都是這樣長大的】愛國需要一種神聖的想像力

  

PastorWanng我出生在文革時期的廈門,父親關過牛棚,家裡露台能看到批鬥的場所。幸好三歲就離開中國,當時證件寫的目的地是菲律賓,因祖父曾在菲律賓營商,事實上來了香港定居。家裡不談政治,有關四九後的一切,我都是看書知道的。十八歲在身分證明書(CI)和護照之間作選擇時,毫不猶豫選擇了 CI,要當中國人,而不是英國屬土公民。

八九民運時唸預科,遊行、寫文、演講、自費登報、在學校掛直幡,相當熱心;六四屠城自然成了我們那一代的夢魘,也清楚愛國跟愛黨是兩回事。

之後去了台灣升學,唸師範大學國文系,進入中國文化的世界:從甲骨文、金文、小篆的流變來學習一個個的字;把木刻版的《史記》一句句用紅筆作句讀;按平仄押韻來寫詩填詞。大學畢業前發表了三篇論文,被評為「義理研究的後起之秀」。原初準備以此為志業,只是世事倥傯,沒有上研究所,教了兩年書後回香港。

台灣六年的生活,使我對「中國」有另一種想像,知道她有另一種可能性。陳冠中在 2015 年出版的小說《建豐二年——新中國烏有史》,想像國民黨若在國共內戰中勝出,中國發展的另一種面貌。是的,那個中國還是有她的問題,卻是迥異的局面。歷史發展充滿偶然性,你若明瞭其偶然性,就知道當下的現況沒有任何必然性。專制政權最擅於操控人民的思想,使他們以為現況是唯一的可能性,並且是最好的可能生,對未來失去想像力,害怕任何改變,敵視所有異見者。台灣的學習與生活,為我所理解的「中國」,植入了較完整的文化內涵。

一般來說我們會將文化內涵分為三個層次:器物(生活器具、科技文明等)、制度(政制、法律、風俗習慣等)、理念(宗教、哲學等)。當我們說「愛國」時,這裡面所指向的那個中國可以有巨大的差異。愛甚麼、怎樣愛,人人不同。把某套愛國模式強加在所有人身上,這種「愛」就有操控性,是種獨斷思維。

九六年回港至今將近四分之一個世紀,一直在機構事奉,期間去了建道神學院進修,如今年近半百。這些年見證著大國崛起,見證著愛國主義愈演愈烈,見證著不少人「忽然愛國」,以及逐漸或急速墮落。而在去年的「反送中運動」起,香港教會撕裂,我自己不斷收到投訴以至恐嚇,被罵為「敗類」「惡人」。對我來說,這些都不重要;身為教牧,我在意的是:為甚麼神學和釋經學的成果,好像進不入堂會,大家仍然持守一種金句式、命題式的基要主義?這樣根本不可能作出信仰思辨。而那明明是世俗的、政治的愛國主義,為何可以如此明目張膽進到教會,變成沒有《聖經》根據的《聖經》真理?相反,那貫徹新舊約極其重要的公義公平觀,為何反而被指斥為政治化?

我相信「愛國」是件很世俗的事(聖經的天國觀顯然在抗衡以至取代帝國觀),但世俗的事不等於沒有價值,正如修補牙齒也是世俗的事,但牙痛慘過大病,關鍵反而是:如何用真理批評愛國主義,以至能真正有效地愛國,幫助中國。

很多人執著於保羅「在上有權柄的,人人當順服他,因為沒有權柄不是出於神的」(羅十三1)這段經文,卻無視其上下文、背景,及在《聖經》整個政治神學的脈絡,只見樹木、不見森林。《舊約》先知愛國嗎?他們在愛神的前提下愛國,按著真理去愛國,所以不斷訓斥君王、譴責列國,這才《聖經》真正的政教關係,貫徹全本聖經。

香港有神學院的董事竟然認為不義的政權也是來自神,反對政權就是反對神,完全顛倒是非。道理也有其優次,孟子舉過很好的例子:「嫂溺不援(嫂嫂將淹死而不伸手救助)是豺狼也。男女授受不親,禮也;嫂溺援之以手者,權也(權宜變通)。」順服權柄,是通則;愛鄰如己,卻是大誡命;順服不義的權柄卻等於恨惡你的鄰舍。甚麼是垃圾?好東西放在不洽當的位置就成了垃圾,醬油放在碟子上是調味料,在你衣服上就是污漬,在不洽當的處境順服權柄就是邪惡。

唐崇榮牧師指出,單從字面解釋順服政權,會顯得膚淺。他有個有趣卻合理的論點:推翻現有政權的下一個政權,也是由上帝而來。我舉個例子,掃羅和大衛同時是耶和華的受膏者,一個在朝,一個在野,你要順服哪一個?此外,美國信徒順服美國掌權者、中國信徒順服中國掌權者,美中大戰,大家就打作一團吧!這樣說來,「民要攻打民,國要攻打國」,有賴基督徒順服掌權者來促成,荒謬嗎?

除了讓堅實的神學與釋經進到教會,好好唸點中國文化和歷史也很重要,不要讓自己只黏附於那個器物層面的中國,缺乏歷史感的愛國從來都是危險的。並且要反省我們的愛國論述中,攙雜了多少恐懼或功利的因素。基督徒應該愛國嗎?應該的,基督教要以更好、合乎真理的愛國方式,去抗衡、取代那不好、違反真理的愛國方式。